磕cp十级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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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吧,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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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上课铃惊起了一片屋顶的鸟,也合上了喧闹的闸。七点半的教室里弥漫着一股水煮蛋的味道,惹得刚进门的班主任面带厌恶地扇了扇自己面前的空气。

 

藏在竖起的英语课本后的傅菁把班主任的动态全部照收眼底,她装作不经意地把自己的水笔碰到地上,在班主任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前喊道:“杨超越,帮我捡下笔。”

 

收到信号的人默契地把最后一口早饭送入口中,利用弯腰捡笔的功夫咽下嘴里的鸡蛋。一旁的陈意涵看见俩人这周第五次配合成功略显讶异地扬了扬眉:“可以呀杨超越。”

 

被夸赞的人面不改色地转身把水笔搁到后桌面前又转回自己的位置,语气中难免带了些骄傲:“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你和傅菁这么默契,干嘛不跑二棒跟她接?”

 

“不是吧陈意涵?”杨超越凑到同桌耳边悄声说,“难道你吃醋了?”

 

“你想太多。”陈意涵紧张地抬头观察班主任的动态,支起胳膊把杨超越推回原位,轻皱着眉头小声说,“认真早读。”

 

被训斥的人也不恼,笑嘻嘻地转过身去抽了两张傅菁和吴宣仪桌子中央摆着的餐巾纸:“借两张。”

 

“你会还就怪了。”吴宣仪放下英语书,露出后面藏着的言情小说,左手支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杨超越,“恭喜你呀。”

 

“啊?”杨超越被突如其来的道喜捉弄得一头雾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宣仪是恭喜你抽到了最后一张纸。”傅菁开口解释,“我们约定着谁用了最后一张就负责买下一包。”

 

“嗯。”吴宣仪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更甚,“还有哦。”

 

“啊?”杨超越更加不知所云。

 

傅菁继续开口解释:“班主任看过来了。”

 

话音刚落,河东狮吼就从讲台上传了过来:“杨超越!”

 

她哀怨地转身起立:“到。”

 

“早读结束再坐下!”班主任皱着眉,“下课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周围传来没有憋住的窃窃笑声,杨超越气急败坏地一一用怒视扫射过去却收效甚微。

 

“都和你说了认真早读。”陈意涵的嘲笑姗姗来迟,“恭喜你啊。”

 

杨超越的白眼都快翻出天际。

 

我可真是谢谢你们仨了。

 

所幸的是体育生的身份仿佛一块免死金牌,让杨超越一次又一次地从班主任的口水战中侥幸存活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的炮火尤其猛烈。

 

“我知道你们重心不在读书上,可你要是比赛比不出名次,还不是得回来读书,到时候就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能考上大学吗?”

 

杨超越本就憋着的一肚子气彻底被点着了:“哪有可是,我们比赛一定能拿到名次!”

 

“你跑的接力,接力是你一个人做的了主的事吗?”

 

“我们四个人一起练了两年,我知道有多少把握。”杨超越倔着一张脸,“我说能,就一定能!”

 

“行啊。”班主任扶了扶镜框,“我倒要看看你多有把握。”

 

“不用你操心。”又一轮上课预备铃及时地响起,给了杨超越离开办公室的借口,“老师再见。”

 

她刚合上办公室的门身后就围上来三个熟悉的身影,杨超越纾了一口长气,抬头看着满脸担忧的队友们,良久才扬起一抹笑。

 

“恭喜我们啊,这次比赛不得不赢了。”

 

她伸出右手虚盖在四个人中间,陈意涵的盖在她的手上,傅菁的紧随着搭在陈意涵手背上,然后是吴宣仪的。

 

“加油?”

 

“加油!”

 

呐喊藏在上课铃下一起爆发,惊起了一片屋顶的鸟。

 

 

02

放了学的教室是竞技的主赛场。傅菁和杨超越面对面地站在讲台之上,目光交接之际甚至能听到滋滋的电流声。

 

杨超越右手猛地一拍讲台,力道大得将板擦也震起一个小小的高度。

 

“冠军,一定是我的!”

 

傅菁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听完狠话低头窃笑了一下:“话别说太早。”

 

“傅菁,我劝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那就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吧。”

 

“嘿!”

 

“呔!”

 

眼看着两个人快打起来,陈意涵坐不住了,戳了戳一旁观战的吴宣仪:“你不管管?”

 

“昂?”吴宣仪正看得起劲,一双漂亮的眼睛眨了两下,“管什么?”

 

“她们俩。”

 

“啊!”吴宣仪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随即抄起手边的英语书卷成筒状,兴奋地冲台上呐喊:“傅菁!傅菁!”

 

陈意涵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走上前去手动分开演武侠剧的两人,担任起裁判的角色。

 

“我宣布,超傅宣意家第一届抛投食物大赛正式开幕。”她转头看了看傅菁,又看了看杨超越,“请两位选手各就各位。”

 

“两位选手各有两枚葡萄两次机会,成功率高者取胜。如若两人打成平手则为平局,因为主办方器材不够,择日再战。”

 

唯一的观众在台下热烈地鼓掌欢呼:“耶耶耶!”

 

“请场内观众保持安静,不要影响我们选手的发挥。”陈意涵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耳朵涨得通红的傅菁,宣布道,“比赛开始!”

 

比赛结束得很快,傅菁跑鞋前躺着的一枚葡萄昭示了比赛的结果。杨超越腮帮子鼓鼓的,骄傲地凑到陈意涵身边自顾自地抓起裁判的手高高举起庆祝胜利,台下的吴宣仪尽职地卷起另一个话筒开始呐喊:“超越!超越!”

 

输了的人要请客,这是赛前就定好的规矩。杨超越紧紧搭着傅菁的肩往小卖部走去,生怕她开溜。

“你押犯人呢?”傅菁挣扎了两下,“我又不会跑。”

 

“那你东张西望的,谁知道心里揣着什么鬼点子。”

 

傅菁回头看了眼落在后面的吴宣仪和陈意涵,转回来时脸上带了三分赧色:“我们走慢点,等等她们。”

 

“等?等什么呢?”杨超越瞪大眼睛,“小卖部五点关门,就剩十分钟了,你是不是想赖账!你说!”

 

“我是那种人吗!”

 

“你就是!”杨超越声调拔高了八度,“你就是想吴宣仪——唔!”

 

傅菁死死捂住杨超越的嘴,着急地反驳:“你说什么呢!”

 

“傅菁。”吴宣仪的声音及时赶到,一双勾人的笑眼让傅菁松了手上的力道,“你想我啦?”

 

“没…没有。杨超越喊的,她嫌你们走太慢,小,小卖部要关门了。”

 

“啊!四点五十五了!”杨超越看了眼手表,大惊失色地拉住身边的傅菁就往小卖部冲,边跑边冲准备关门的大叔喊,“等等再关!等等!”

 

再次被甩在后面的两个人干脆停下了脚步。陈意涵的左臂搭着吴宣仪的右肩,看着远去的人影啧啧称奇:“真不愧啊。”

 

“不愧什么?”

 

“不愧是你。”

 

吴宣仪装傻:“关我什么事?”

 

“铁树开花。”

 

吴宣仪扬了扬眉:“彼此彼此。”

 

几十米外,头挨着头在冰柜前选冰棍的两个人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打闹。

 

 

03

十七岁的女孩,日记里总有一个独特的代词。

 

吴宣仪也不例外。

 

她慢吞吞地把日记翻过画着“冠军”两个大字的内页,在崭新的一面停留下来。

 

【今天早上数学课代表来收作业,但是我昨天忘带作业回去了,忐忑地要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数学老师是个讨厌的老头,肯定会报到我爸这边来……她看我不知所措,悄悄地把自己的作业也塞回桌膛里,然后跟课代表说昨天晚上教练布置了钻石联赛观看任务来不及写,能不能等下了早自习再交。把课代表支走后她就把作业本传给我了,还小心翼翼地嘱咐我记得抄错两道题,不要让老头发现。

 

她撒谎也好可爱哦,整张脸红彤彤的。】

 

“宣仪。”父亲的声音随着开门声一起响起,吴宣仪下意识地用手边的书盖住自己的秘密。

 

“在干吗呢?”父亲狐疑地走近书桌,怒意在扫到桌上摊开着的言情小说时爆发了,“都什么关头了还看这种不三不四的小说?”

 

眼看着父亲伸手要抢过遮掩的书,吴宣仪着急地整个人趴在桌上,死死地压住课外书和自己的秘密。

 

“你说你要去田径队,好,我让你去,但是你学习就能扔下吗?”父亲气急,“到时候跑不出成绩,还不是得乖乖读书!”

 

“读就读啊!”

 

“这是你跟爸爸讲话的态度吗吴宣仪?你知道什么叫尊重大人吗?”

 

“你尊重我的爱好了吗?”

 

“行,尊重是吧,我让你跑。”父亲双手叉腰,“你这次要跑不出成绩,立马给我退队!”

 

趴着的女孩没有顶嘴,淌下的泪却在手臂圈出的一方空间上染皱了字。父亲的摔门声像把刀狠狠地在她心头剜了一下,更加坚定了吴宣仪想要逃离这个家的念头。

 

可她逃不走。

 

……

 

吴宣仪把和父亲大吵一架后的情绪带到了第二天的学校里,杨超越很纳闷为什么那么喜欢笑的吴宣仪今天像被下了咒似的什么表情都没有,甚至在听到教练临时开会今天训练没人看管的喜讯时吴宣仪也只是木着脸点了点头。

 

“太不对劲了。”杨超越摸着下巴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我同意。”陈意涵点了点头。

 

“所以咱还逃训吗?”杨超越扭头看看陈意涵,又扭头去看傅菁。

 

傅菁抿了抿嘴:“你们先走吧,我等等宣仪。”

 

杨超越脱口而出:“别啊,四个人要走一块走呗。”胳膊却得到陈意涵不轻不重的一个巴掌。挨打的人委屈极了,耷拉着眉可怜巴巴地看着陈意涵:“你干嘛打我?”

 

“你能不能有点眼力见?”陈意涵连白眼都懒得翻了,拽着杨超越往校门口走,“有傅菁就够了。”

 

杨超越恍然大悟,伸出左手来:“吴宣仪?”

 

陈意涵点了点头。

 

杨超越再伸出右手:“傅菁?”

 

“嗯。”

 

“啪!”两只手拍在一起十指相扣,杨超越懵懂的猜测在夕阳下升起,“老傅惹宣仪生气了?”

 

“……”

 

……

 

“老宣。”吴宣仪在操场边的洗手池洗脸的时候听见熟悉的声线自身后响起。她又使劲地往自己脸上泼了两把水,转身的刹那调出最柔和的语调:“你怎么没和杨超越溜啊?”

 

“意涵陪着她去了。”傅菁轻咬着唇瓣,右手在自己裤袋里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攒足了勇气直视着眼前的人发出邀请。

 

“要不要一起听歌?”她的右手里攥着一副耳机,“听歌的话,心情也许会好一点。”

 

傅菁的一句话就让自己的逞强溃不成军。吴宣仪感到眼角有热意淌过,连忙扭过头用手擦干泪才敢转回来。

 

她歪着头带笑回道:“好啊。”

 

耳机一左一右接通两个人的心跳。十七岁的女孩们却不知道,掖在加快了的心跳下的秘密是同一个。

 

 

04

跟着陈意涵走到楼顶的时候已经距离宿舍熄灯过了十分钟了。杨超越还没来得及问这是什么地方,陈意涵就已经推开了正前方的大门,霎时间漆黑的楼道就溢出洋洋洒洒的光来。

 

“这儿是天台。”陈意涵率先走了进去,睡裙被晚风灌进魔法,转身的时候像一朵将落未落的紫色牵牛花。

 

“小傅宣仪已经睡了,有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春天的夜真的也不安静,除了聒噪的蝉鸣偶而还能听见马路上汽车的轰鸣和风刮进耳畔的嗓音。杨超越撞了撞陈意涵的肩,瘪着嘴地眯了眯眼:“我能有什么事儿?”

 

“我还不知道你吗?”陈意涵眼睛月牙一样狡黠地弯起来,清黛色的小黑眼圈像是偷喝了伏特加的一角微醺天空:“你要是没有心事,现在早就已经毫无形象地躺在床上打呼噜了。记得前段时间教练突击考核吗?那时候你也失眠了。”

 

周围还是很吵,可杨超越却被她那一眼盯到四野阒然,愣了半晌才回神耸耸肩:

 

“明天比赛,我好紧张。”

 

陈意涵瞳孔放大像是有些吃惊,说话的时候漏出方方正正的小白牙,风吹过有白葡萄糖的甜味。

 

“又不是第一次比赛了,你紧张什么。”

 

“就感觉像打仗。生死仗。没有安全感。”杨超越挑了挑眉毛,一颗心被香喷喷的陈意涵打得毛呼呼的,只得边说着话边往楼下扔石子儿玩,“大家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丢不得脸。”扔了几颗还想说话却瞥见底下突然亮了束白光。

 

“我天?”她皱着眉头往后退了好大一步:“大半夜的,见鬼了?”

 

“怎么了?”陈意涵有些不理解地追着她目光往楼下看,紧接着下一秒,就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嗓音从最底楼传来:

 

“什么人在上面?”

 

“不是吧?”陈意涵也惊了,有些茫然地看了杨超越一眼,锦鲤不愧是锦鲤,说有不安感果不其然就被夜巡的保卫给发现了。

 

杨超越拉住陈意涵的手臂欲先往下跑,却反而被陈意涵给牵制住了。

 

“来不及,我们寝室在四楼,现在跑下去肯定会跟他碰上。去那里躲一躲吧。”

 

杨超越顺着她目光向旁侧看去才发现天台最右侧堆了许多杂物,与那堵墙之间隔了大概两米的距离,有个刚好可以挤的下两个人的缝隙,而且背着教学楼的光应该不太能注意得到。就是宽度有些窄,两个人没法并肩站只能面对面地拥在一块儿。陈意涵倒是没怎么犹豫,躲在靠墙的一边,把她往里拉了拉。

 

虽然才春天而已但杨超越自身体温本就有些高,被陈意涵这么一拉距离靠得太近温度传递因此更是燥热到有些流汗。杨超越甚至都可以感受得到陈意涵温热又清浅的呼吸打在自己的下巴上,穿堂风一样痒又绵延,因此抿了抿嘴想要往后退。

 

陈意涵笑看她一眼,轻声道:“你跟我还害羞不自在啊?而且你往后一退被发现,到时候你自己负责?”

 

“谁说我害羞了?我就是刚刚跑上来现在太热了,热的!”杨超越瞪大了眼睛,边往前踏了一步还佯装真的很热的模样用手扇了扇风。

 

陈意涵却突然有些怔了,杨超越这一大步两人距离可比刚才没退的时候还近了不少。她就亲眼看着在大片混沌中杨超越那张清秀的脸被撕碎的黑夜披星戴月地送到了自己跟前来,虽然流了不少汗可身上却一点汗臭味都没有,只有残留的熟悉的好闻洗衣粉香。

 

“你盯着我干嘛?”杨超越眼睛向上挑了挑看着她,瞳孔被对面零散的灯光打散成零星又细碎的一片片,像萤火虫在夜里飞。其实平日里她和杨超越早就亲密惯了,这种距离连逾越都算不上,可她还是觉得耳后莫名有些发燥,动了动嘴唇想说其实你也不用这么近,就听见门外似乎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杨超越抖了抖,下意识又往她这边靠了靠。

 

“来了。”

 

陈意涵倒是没什么表情,主要是她背靠着墙也不太好去看。只轻轻往右瞥了眼就被杨超越颈后一块被逶迤月光打染成蛋糕上亮晶晶糖粉的皮肤吸引去了目光。杨超越单手撑住她身后的墙,一双黑眼睛咕噜噜地转。

 

只是这下两个人就几乎是真的贴合在一块儿了。陈意涵只要身高再矮一点儿,脑袋稍微偏一偏就能直接把下巴枕在杨超越肩上。杨超越好像也发现了这一点儿,转头的时候对着陈意涵那张精细到可以看清细小绒毛的脸愣了愣,真的隔太近了,只得又有些心猿意马地把脸转过去。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才听见保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松了口气,目光对上的一瞬间都开始毫无缘由地傻笑。杨超越往后退了步,明明平时大大咧咧的人此刻却稍显局促。陈意涵揩了揩手心的汗,拍拍她的肩:

 

“回去吧,明天就要比赛了,早点睡。还有,别担心,我们都一块练多久了,不会有问题的。”

 

“那倒也是。”杨超越在自个儿毛茸茸的脑袋上撸了把:“只要接棒不出岔子,我们四个很难不拿到好名次。”

 

杨超越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的怀揣最美好的憧憬。可她不知道的是,这种憧憬伴随着的永远是事与愿违四个字。

 

与之配套的还有,一语成谶。

 

 

 

05

杨超越时常会想,如果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失去最重要的朋友,失掉最美好的憧憬,让人鲜血淋漓溃不成军-----

 

那她宁愿永远做一个吴宣仪口中长不大的小孩。成长真的太痛。她原本以为自已经足够坚强,可是当事情真的发生了以后,才发觉原来根本就是不堪一击。

 

运动队的高强度训练让人疲惫不堪,队里的其他人已经累的弯下了腰。杨超越手臂撑着膝盖大口的喘着气,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低落在地上。

 

夕阳西下。周围两旁大片的土地被打染成大红大紫的一片。垂下的树叶像是吞吐的雪茄烟丝儿,尖儿都闪着火光,枯黄松鬈。

 

一天训练终于在教练的口哨声中画下句号,身旁的队友一个个欢呼雀跃的离开。杨超越用袖口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把小腿上负重的沙袋又紧了紧,踏上了塑胶跑道,又咬着牙再次出发。

 

自从上学期的比赛过后,每天多跑三千米,多做十组力量和蛙跳便成了家常便饭。旁人只道她刻苦用功,可她再清楚不过,自己不过是在跟自己较劲。

 

跟那个懦弱,胆怯,没有勇气的杨超越较劲。

 

……

赛前的例行加油,杨超越带头喊出目标:

“我们一定要夺冠!”

 

陈意涵的笑眼亮晶晶,和杨超越目光相触的一瞬间还听得到海浪上涌的温柔水声。她原本只是轻轻拍了拍杨超越手背,再反应过来就已经被那人握住了手腕。

 

我们一定会赢。

 

女孩目光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斗志和笃定。

 

可恰巧也是这过多的斗志反而让人失了志。杨超越真的太想赢了,所以看到自己队伍落后时才会着急到提前了半秒启动。燥热的风和刺眼的阳光组合成另一个世界,于是她就眼睁睁看着陈意涵递过来的接力棒在擦指而过下一秒掉落在地,像逝去的风和阳光,再也抓不到。

 

这种方式的落败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得到的,同寝室四个人情绪都低落的不像话,可只有她赌气的把自己关在了家里三天三夜。

 

深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一闭眼就能看见班主任嘲弄的嘴脸。

 

她可以在这三天里逃避现实,可现实里的流言蜚语总要有人承担。只是杨超越却没想到,帮她承担了所有罪名跟谩骂的人,会是她终其一生都舍不得伤害一丁点儿的陈意涵。

 

“她的实力本来就不行,都不知道为什么选她参加比赛,这下好了吧,因为她连累了整个队伍。”

 

“家里有钱又怎么样,体育可不是靠走后门就能出成绩的。”

 

“是啊,居然还有脸来参加训练。”

 

校队女生休息室里,隔着一排置物柜,杨超越开门的手顿住了,虽然那些人没有指名道姓,可她怎么会不知道说的是谁。

 

心底一时间有些发抖。杨超按捺住脑里快要蹿出来的恼意,快速锁上了置物柜的门,手里提拉着背包的带子,低着头咬紧牙关往外走,却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

 

女孩被她没头没脑的冲撞带得闷哼了一声,眉头紧皱,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杨超越的思绪却在嗅到熟悉香气的一瞬间坠了机。

 

陈意涵站在门口很久了,里面那些碎碎念全都入了耳。这些天这种话她听得已经太多了,却从未争辩过。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杨超越,那个消失了整整三天的杨超越。

 

向来不会遮掩心事的人愣在原地,眼神里的慌乱没有出口的乱飘,脸上的愧疚明显到快要遮掩不住。陈意涵张了张嘴好似想说话,只是第一个字就被听到动静的队友们一句句阴阳怪气的风凉话给逼回去了。

 

杨超越顾不上那些惹人烦的言语,心脏剧烈的跳动拉扯着的疼痛只因为看到面前的女孩红了眼眶,手掌抬了几次企图握住那人的手臂,却都只是空落落地垂了下来。

 

“意涵……”

 

空不见底的漆黑里,陈意涵的眼泪那么矜贵地掉下来,像美人鱼落线的珍珠。

 

 

06

“洛杉矶那边是几点?”

 

身后的女孩推着车,眼睛漫无目的的望着眼前的地面,刚下过雨的路面积蓄了浅浅的水涡,她的声音并不大,又像是在喃喃自语,软糯的声音里带了点淋湿艾草一样的涩意。

 

“什么?”吴宣仪怔了下,不动声色收回眼底将溢未溢的雾气,转身看着她:

 

“你刚刚说什么?”

 

“我是说……”耳边跑进风喧嚣的叹息,傅菁皱了皱眉:“现在是晚上十点,洛杉矶那边是几点。”

 

“早上七点吧,有十五个小时的时差。”

 

“七点……好。”傅菁低了头,握在车把上的手用力的握了握。眼眶里水汽氤氲,嗓音明明哀怨的不像话,却仍旧是骄傲的扯了扯嘴角,弯成一个刚刚好的弧度。

 

“那往后这个时间,我可以跟你说早安。”

 

吴宣仪有点想哭,下唇却被牙齿咬的死死的。她冒着雨在附近找了傅菁很久,身上的校服都被雨水打湿了紧密的贴合在身上。她记得当初几个人都很喜欢躺在操场假草坪上看云,可她当时抬头望着那片黑压压的天,竟很难再回忆起云的任何一点风情。

 

“傅菁,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说这句话的。”

 

那人没吱声,只拿掌心抵着额头,指腹轻轻在双眼处揩着不受控制的水珠。

 

现实太过残酷,彼此心知肚明。明明在旁人看来还是个稚嫩到可以挥霍青春的年纪,却总想像个成年人一样,以自以为是的成熟,妄图给彼此一个最美好的结局。

 

骗的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那我该说什么呢?吴宣仪。”

 

“我应该说,祝你一路顺风,还是……你不要走?”

 

傅菁突然庆幸现在是个雨天,能够藏起自己的泪,也让自己的落荒而逃有了借口。

 

分别的时候,吴宣仪站在路边作势要伸手打车,可当出租车停到跟前的时候,她回过头想要找寻傅菁的身影,却发现她早已推着自行车离开了。距离不算近,吴宣仪眯着眼睛愣愣的看着她逐渐变小的背影,打开车门的手顿了顿,又将车门合上。

 

傅菁好像,好像这场连绵的雨和冗长的夏天。可是雨终会落尽,夏天也要过去,她抓不住,就只能尽数掩埋自己这场疾疾无终的窥探。

 

离家不算远,吴宣仪却走了很久,脚步沉得好似灌了铅。兜里的手机不停的在响,吴宣仪却没接。

 

她不叛逆,却也不是个毫无主张言听计从的乖乖女。

 

钥匙在门锁上刚转了两圈,家里的门便从里面打开了,一脸凝重的父亲端坐在沙发一角,母亲带着担忧的关切声絮絮叨叨的落在耳边。

 

“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为什么不接电话?怎么越长大越不懂事了?”

 

吴宣仪有些头疼,委身换了拖鞋便抿着唇一言不发的踏上了回卧室的楼梯。

 

“你给我站住!大人问你话呢就这么个爱答不理的态度?一个女孩家出去这么晚连个电话都没有!是不是我们平时太惯着你了,一点分寸都没有了!”吴父厉声训斥的话浪潮一般涌进脑里:

 

“简直越来越不像话!”

 

身子有了一刹那的停顿,吴宣仪收回了迈上楼梯的脚步,眼圈霎时间红得不像话,憋了一整晚的眼泪无声的落下,滴在了楼梯的台阶上像倾落的暴雨。

 

“我去找同学了,下雨没听到手机响,路上打不到车所以走着回来的。”吴宣仪咬牙忍住眼眶的涩意,轻轻抬了抬下巴:“还有什么问题吗?”

 

女儿脸上罕见的泪水让父母一下无言,空气里安静的不像话,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放大,骚扰着快要断了的神经。

 

浪潮快要落下,可吴宣仪铁了心不让它回海。

 

“为什么你们总是管我这个又管我那个?永远打着为我好的立场去决定我的人生,却从不问我那究竟是不是我想要的?”

 

吴宣仪投射过来的目光交错在两个人的脸上,父亲绷不住脸色,大手一挥企图掩饰自己的慌乱。

 

“送你出国读书是早就定好的事,现在不过是提早了些。你的心思根本就没在学习上,把精力都用在学校的运动队上天天训练跑步。口口声声跟我保证说你们能拿冠军,靠着跑步一样能考进好的大学。结果呢?做出成绩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上次的比赛有多糟糕!”

 

比赛失利的画面又重现在眼前,吴宣仪握紧双拳,想要辩解却无能为力。指甲扎进皮肤的刺痛感让她委屈的想哭,却仍旧不甘心的仰着头,强忍着酝在眼眶里的泪水。

 

“可是我有我的生活,我有我的朋友,我有我舍不得的东西,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如果你指的朋友,是那个叫做傅菁的女生。那你自己心里清楚明白,为什么送你走!”

 

……

 

淋了半天雨的身体被热水冲洗过解了乏,吴宣仪仰面躺在大床上,无神的望着头顶的吊灯,轻而缓慢的眨着眼睛。目光在手机通讯录上扫了一串名字,最终停留在陈意涵三个字上,拨通了电话。

 

明明已经接近午夜时分,电话那头却接通的很快,一声略带轻柔的回应,然后便是两个人长久的沉默。

 

吴宣仪闭上了眼睛,长长的叹息出声。

 

“你告诉她了?”明明是个问句,陈意涵开口的声音却带了驾轻就熟的确定。

 

出国的决定父母早在两个月前便已确定下来,起因无非是吴宣仪的父亲翻看了她的日记本。那本记载着少女隐秘心事的点点滴滴,都一字不落的被父亲看到。

 

她对傅菁的感情,那些可以宣之于口的和那些隐藏在心底的小秘密。

 

对于出国的决定,吴宣仪不是没有抗争过,只是无能为力四个字早在她出生的一瞬间便已经下定局。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把自己的悸动,对那个傻乎乎却坚定的女孩的悸动告诉她。或许怀揣着忐忑与不安,还有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期许。只是仍旧是没有机会。在她暑假终于决定说出口的那一秒,傅菁接到了来自姐姐发来的短信。

 

她的母亲突然病重送了医院。

 

吴宣仪陪着傅菁在医院守了一整天,女孩失魂落魄的坐在急诊抢救室的门前,手指无意识的扣着指甲,茫然的盯着墙壁上亮起的灯。

 

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幸好是抢救回来了。

 

吴宣仪倚靠在病房门外的墙边,无意识的望着眼前地面的灰色瓷砖,直到视线里出现了熟悉的身影,才站直了身体抬了头。

 

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她愣在原地,肩背上的手臂用力的拥着身体,略微高出几厘米的人将头埋在了自己的肩窝,压抑着的无声哭泣带着哽咽抽搐,吴宣仪张开双臂回拥住身前的女孩,掌心轻抚在她的后颈长发和消瘦的肩背,一下一下的轻柔抚摸安慰着受伤的小鹿。

 

“别怕,你还有我。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还有我。

 

只是这句话,她不知道还可以说多久。

 

……

 

“我见过她了。”吴宣仪缓慢的呼吸着,空着的那只手背抵在额头上:“她祝我一路顺风。”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带了叹息,鞋子在地板上行走的拖沓声响打破了通话中的寂静,陈意涵用刻意调整过的语调让自己开口的话尽可能显得随意一些。

 

“宣仪你别太难过。小傅家里的事情太多了真的不容易,再加上你又要走,是谁都没办法接受。”

 

“我知道。”

 

吴宣仪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母亲长期生病的开销,昂贵的治疗费拖着那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傅菁的肩膀上。她退出了校运动队,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时间,尽可能地在打工赚钱。

 

今天下了一整天雨,吴宣仪在傅菁常送外卖的饭店门口找到她的时候,即使穿着雨衣,她的身上也几乎都被雨淋透了。

 

傅菁看到吴宣仪的一刹那有些吃惊,笑眼里是遮掩不住的疲惫。

 

“你怎么来了?有没有吃晚饭?”傅菁抬手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一家店铺,笑着说,“那家的水饺很好吃,我去买!”

 

吴宣仪笑了,笑着笑着突然有些想哭。

 

“我不会怪她。”

 

那个会默默帮她洗衣服的人,那个在她生理期痛到浑身冷汗时在宿舍给她煮红糖水的人,那个生日时偷偷将自己折的纸飞机放进她抽屉里的人,她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馈赠出去都不够,怎么舍得去怪她。

 

电话收了线,吴宣仪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书桌前,轻而缓慢的打开了抽屉,露出里面黑色的笔记本。

封皮残留着被外力撕扯的痕迹,里面写了少女心事的纸张曾被拉扯撕碎,透明胶的粘合明明小心翼翼,却仍旧无法弥补上面触目惊心的破碎。

 

吴宣仪的手掌轻柔的抚在上面,指腹皮肤滑过狼狈的透明胶痕迹上,温热的液体断了线的滴落在上面,连同眼泪主人的心痛与不甘一并埋葬。

黑色的中性笔在白色的信纸上落下了曾偷偷写过无数回的那两个字。

吴宣仪打心里有些难过,就算勇敢如她,也有无法面对的分离,同样也有无法轻易开口的倾诉。

 

傅菁:

   见字如面。

   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与你告别。在落下笔的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勇敢。

   你口中那个阳光勇敢的女孩,那个给过你力量的女孩,也有脆弱的时刻。

   我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我,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是那个可以带给你温暖的人。

   其实有些话,我一直不敢说。

   ……

 

 

07

“诶?刚我看见陈意涵去了教练办公室,听说她要退出校队了!”

 

“她本来就是专门练接力的,现在傅菁和吴宣仪都退出了,她留下干嘛?”

 

“傅菁是要打工替她妈妈挣医药费,人家吴宣仪那是出国,虽说同样都是退出吧,但根本不是一码事,那种低级失误的人,留在校队也是丢脸。”

 

这条路是从运动场回宿舍的必经之路,杨超越推着自行车往宿舍的方向走,突然听到陈意涵三个字,身子下意识的顿住。片刻之后脸色黑得显而易见,她低着头缓缓的走过流言秽语的源头,牙齿紧紧的咬着下唇,握住车把的手掌用力的握紧。

 

“老傅……你说如果我上次没有掉棒,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些事情了……”

 

那晚她和傅菁在宿舍里偷偷喊了外卖,加了魔鬼辣的烧烤。她边吃边涕泗横流,给了自己一个借口红着眼抱着傅菁的肩膀放声大哭。

 

“我就是胆子小了,明明是我的错,我却不敢站出来承认,让意涵替我背了锅,都是我……不好。我是不是特别特别的坏,根本不配和你们做朋友。”

 

傅菁一直没吱声。良久,才总了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真的没有人怪你,意涵也没有。”

 

“你至少还来得及跟意涵说声抱歉,而我和宣仪……”傅菁把送到齿关的话给咽回腹中,费力地扯出一抹倦笑,“超越,没事的。”

 

太阳在已经在惨淡的天际中缴械投降,杨超越抬起头,眼底的坚定却足以将所有的光亮聚焦。她深吸了一口气,扔下车转身折返冲回到那些人面前……

 

……

 

坐在椅子上的女孩揉了揉胳膊,直直的挺着背不敢乱动,身后的人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打量了一圈,眼珠摒弃掉彩色玻璃折射而入的阳光,只是不动声色的寂静的浅粽。

 

“杨超越你出息了,都会跟人打架了。”

 

陈意涵的语气正经却听不出愠味,可是杨超越的呼吸还是有一瞬间的停滞。她抿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转过头去看着站在身后的熟悉身影,眼里雾蒙蒙的湿气好似下一秒就要降雨。

 

“你不知道……”

 

“我都知道。”陈意涵的语气那么轻,传进耳里像叹息,飘飘忽忽有点失真:

 

“说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往心上去过。我有我自己阳关大道, 随她们怎么说吧,况且……”

 

视线落在杨超越脏兮兮的校服上,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也不是你打架的理由。”

 

难得细心的杨超越捕捉到了身前人语气中虽然转瞬即逝却一如既往的宠溺,她厌恶矫情一颗心却还是一下被揉得七零八落。

 

“怎么不是了,你要是再晚点出现,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打赢这场架了。”

 

带着试探性的玩味说着这句话,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容却在“你别这样笑”轻飘飘却举足轻重的五个字里尽数落敛。

 

明明外面还是大太阳,空气却像被丢到冷风机里重新过渡了一般,不含一丝温存的打量从脚底一直延伸到大腿。整整半年了,她丢盔弃甲将自己遗忘在深不见底的北冰洋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卷入,被吞噬,身心俱疲却慌忙无措地抓不到一根稻草。而此刻远处的灯塔终于亮出一丝曙光。

 

杨超越知道她的曙光来源于谁。

 

掌心突然传来的热度让陈意涵不自禁起了小范围的鸡皮疙瘩,柔软的皮肤触感一点点抚过她的指尖,酥酥麻麻好似触电。杨超越一整张脸都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是终于带了正色的眼睛却仍旧凭借着仅存的几缕微光恃靓行凶。

 

“陈意涵……”杨超越的嘴角明明在上扬,眼里湿漉漉的迷蒙水汽却好似要哭:

 

“一些话,确实很难开口……可是我还是想说。如果现在才向你道歉,会晚了吗?”

 

“我承认,我胆小,或许还有那么一丝懦弱,但我要是知道后果是你替我承担这一切的谩骂和质疑,我就是拿出一辈子的勇气也会想要站在你前面。”

 

    “对不起。”

 

陈意涵闻言安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像是受惊于平地惊雷后终于的尘埃落定。她盯着杨超越打量了很久,其实她最见不得这人露出这副表情了,只觉得整颗心被鹿撞得软塌塌的。

 

“超越,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你能原谅我吗?”

 

后来的后来,杨超越总能轻易回忆起那个看不见落日的傍晚,室内有穿堂风,室外有蝉鸣。陈意涵穿着浅粉色的裙子站在她对面,瞳孔里倒映着窗外钴蓝色天空和对自己无期限的包容。她把自己当成一个坏死的钟表,分针在陈意涵近一分钟的迟疑后终于活络地走动起来。

 

“如果我脸皮再厚一点,再不矜持一点,生你现在才舍得跟我说话的气时间再短一点,我会主动给你一个拥抱。”

 

陈意涵粥皱了皱鼻头,边扭过头边装作面无表情地冲杨超越张开自己的双臂。

 

眼泪滑落时带着体温,却比不上陈意涵温暖怀抱的万分之一。杨超越在紧紧抱住陈意涵之后才发现,她不是来救自己的。

 

她是来爱自己的。

 

 

 

08

十月底的南方俨然做足了入冬的准备,傅菁又跑回家里随便裹了件外套,才护着背包小心翼翼往校门口跑。

 

余晖把街道昏昏欲睡的老桐割裂成薄薄好几份,摇摇欲坠的落叶终于落在街道中央,像是给这个纷乱的世界画上不分秋夏的分界点。她已经提早了十分钟出门,可是推开  “花津浦”大门的时候其余三人却都已经到齐了。

 

她和吴宣仪的眼神穿过嘈杂的人群准确无误得地相聚,然后错开。杨超越倒是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直接站起身来冲傅菁挥手。

 

“老傅!这儿!”

 

然后下一秒就被陈意涵无奈笑着按回了椅子上。

 

傅菁的每一步都走得飘飘然,她在吴宣仪的身旁停住,拉开椅子盯着对面的两个人坐下,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你们真的和好了?”

 

“我们没有不好过。”陈意涵轻轻冲傅菁笑了笑,眼睛干净到承载万里晴空:

 

“我们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不过就是挡在前面的阻拦,总要花些时间清理罢了。”

 

服务员已经把菜端了上来,杨超越迫不及待舀了勺年糕,边嚼边含糊不清地说话,什么年糕真好吃,什么自己在学校待了两年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家韩料店。傅菁习惯性地夹了个紫菜包饭送进身旁人碗里,吴宣仪在她筷子落盘的一瞬间才后知后觉地抬头。

 

然后她被一双明亮到没有尽头的眼睛勾引,忽而又溺进了两年前那个不安分的夏天。

 

吴宣仪算不上叛逆,至少在父母的管束下没有机会。可她更算不上乖巧,这一点她从不否认。

 

那天是中午,十二点四十五,三十五摄氏度。用完中饭的同学陆陆续续都往寝室走,街道一下变得有些拥挤。吴宣仪走的是相反方向,视线在地面游荡得漫无目的,因此没有留意到正前方过来的自行车。

 

她被撞倒了,女孩透着丝奶气的道歉声在耳畔响起。她顺着熟悉的声音抬头找主人,才发现是她的高中新室友,也是田径队的新队友。

 

傅菁。

 

傅菁深色的瞳孔呼啸过一瞬间的诧异。她伸手把吴宣仪扶起来,说没想到是你,没等吴宣仪说我也没想到,她又替她拍了拍身上的灰,问都快午休了怎么还往外走。

 

“反正午休宿管阿姨也不会点人。”吴宣仪皱了皱鼻头。

 

傅菁笑:“照你这么说,不是全年纪学生都可以逃午休了?”

 

“理论上是这么回事,不过大多数人都没那个胆子。”她说到这儿顿了下抬头去看傅菁,眼里终于有了丝揶揄笑意:

 

“你有吗?”

 

傅菁倒没给答案,只是稍稍眯了眯眼在吴宣仪脸上打量了一圈,她的眼神不锋利,游走在脸颊像白色的细烟。她后来的两个问题也是问得人云里雾里的,先问你吃午饭了吗,后来又问你心情是不是不好。毫无联系且毫无逻辑,害得吴宣仪摇头之后又点头。

 

“那我就勉强有一下。”她把自行车掉了个头之后对着吴宣仪说。那时她整片头发都被一个夏的阳光打染成金色,转头的时候脸藏匿进一片阴暗当中,像香港文艺片打印出来的迷糊的过曝的胶卷,暧昧又模糊不清。

 

情绪来得很奇怪,吴宣仪跟在她身后,一种微妙的灼烧感一直蔓延到肺腑,整只心脏都酥得好似一掰就粉末落地的威化。

 

少年人的心动很奇怪,像夏天的风轻柔吹过,找不到源头,但一瞬间就是永恒。

 

后来她们随便找了家不算大众的韩料店坐着吃饭,花津浦,她和傅菁早就不是第一次来了。

 

甚至在意涵提出在她出国前找个机会最后聚一次餐时,她还存了那么一点私心。

 

“对了!”杨超越的声音很及时地把她从回忆的漩涡里拉了出来。吴宣仪抬头,就见她捧着自己的脸蛋,满脸的不可置信。

 

“我给你买的礼物!我忘了带!”

 

“没关系啦,不要把离别弄得这么有仪式感。”吴宣仪耸耸肩,说着漫不经心的话眼眶却有些发热。她还没来得及把突如其来的伤感憋回胃中,一个米色的盒子就晕开水汽映入眼中。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傅菁偏过脑袋看她。

 

我送你的礼物,折了很久很久的,一整盒的千纸鹤。千纸鹤的寓意是愿望实现,如果真的可以-----

 

那我希望你往后余生,就算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也万事胜意。

 

 

09

傅菁因为去医院照顾妈妈不常回来,下铺的床榻乱糟糟的。杨超越把她的被子踹到一边去,滚到下铺的床上躺好,把一头湿发洋洋洒洒地抛到床边晾着,在墙上抻直了腿。她的动作不大,却清楚地听见铁架子床在空旷的宿舍里嘎吱作响的声音。

 

这么安静,怪让人怀念从前吵吵闹闹的日子。

 

她的视线被天花板上的风扇缠住,灰绿色的扇叶把她的记忆搅散重组,带她进入另一个时空里。

 

“砰——!”

 

杨超越睁开眼睛,面前是凑得很近的吴宣仪。她眨了眨眼睛,被眼影刷子粗鲁划过的眼皮又痒又痛,干脆把气一同撒在下铺的人身上。

 

“靠,傅菁,有毛病啊你!”

 

下铺的人好像存心要和她作对似的,蹬着上铺木质床板的大长腿又踹了一脚,直接把坐在上铺的杨超越颠了起来。

 

“靠!”

 

领子被隔壁上铺的人及时地抓住,杨超越的脸被吴宣仪强行扭了回来,腮红刷子挥出一道色彩艳丽的粉尘,继而毫不留情地打在杨超越的脸上。

 

“妆还没化完呢,”吴宣仪臭着一张脸,睥了斜对面的下铺一眼,又把目光端回忍俊不禁的杨超越的脸上,似要把满腔的不快揉进听似风轻云淡的一句话里:

 

“一会儿越越你打架时小心点,别给人家蹭坏了妆,知道吗?”

 

铁架子床继续嘎吱作响,下铺的人没有再蹬床板了,却有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杨超越瞟了一眼对面的镜子,看到傅菁骨碌碌地用被子裹住自己,隆起一团像一只闷闷的肉包子。

 

这么看来吴宣仪找她化妆练手是假,挡枪是真,杨超越看着面前拿着刷子似笑非笑的吴宣仪,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傅菁也是死要面子的人,却还是只会用最最拙劣的幼稚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哐当——”

 

宿舍门适时地打开,屋里尴尬的局面总算有了一丝破光。

 

“我的天,杨超越你脸怎么像猴屁股一样?”

 

站在门口的陈意涵忍不住笑出声,连手里提着的小龙虾打包盒都开始不安生地抖动起来。杨超越无奈又委屈地抹掉脸上乱七八糟的妆容,没曾想以这副模样面对一星期没回来刚结束完钢琴比赛的陈意涵。

 

“卧槽杨超越你真丑!”

 

傅菁不知道是听到声响了还是闻到小龙虾的勾人香味了,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伸长了脖子打量了下上铺的人,紧接着便爆笑出声。她条件反射一般,和同样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吴宣仪对视,不一会儿两人却同时迅速地冷了脸,好像冷战必须该有冷战的样子一般,两人上扬的嘴角拼命往下压,假装刚刚那场默契的对视不存在过。

 

“傅菁,今晚你还过来睡吗?”

 

陈意涵提溜着压扁了的小猪玩偶的尾巴,左右打量了好久,才从自己的床上扔了下去。杨超越注意到吴宣仪的视线跟着小猪玩偶一起掉落在铺着毯子的地板上,撅起的嘴巴出卖了她,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杨超越想起这只压扁的小猪玩偶是傅菁的,同时也是吴宣仪的御用屁股垫。陈意涵离开宿舍有段时间,床上都摆着大家乱七八糟的东西,被冷落的小猪玩偶自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傅菁在床上伸长手,在吴宣仪下来之前把小猪玩偶扒拉了回来,瓮声瓮气地回答陈意涵:

 

“昂,意涵,行啊,只是我这里刚暖和上呢,要不你睡我这里好了。”

 

南方的冬天总是很冷,冻到骨髓里的那种湿凉。傅菁是最怕冷的那一个,一到冬天就缩被窝里只像只寄居蟹一样活动。有时候冷得受不了,就缠着人一起睡觉,好脾气的陈意涵自然就成了她重点依赖的对象。

 

“你怎么不找吴宣仪呢,昨晚你们俩不是半夜还在下铺说小话来着,吵得我睡不着啦!”

 

杨超越跳下床,扯了傅菁窝着的小猪玩偶,干脆利落地扔到吴宣仪的床上,强行把傅菁的肉包子拆开挤了进去。

 

“你不是想找人陪你吗?我也可以吧!”

 

傅菁一下子有些懵,没想到杨超越会挤上自己的床,眼睁睁地看她像剥柚子一样把自己身上的棉被扯开,等她那只凉到像冰一样的脚凑到她暖和柔软的肚子上时,才猛地打了个寒颤:

 

“好冷啊好冷啊……杨!超!越!”

 

看见傅菁伸手的一刹那杨超越有些怂得往墙里缩了缩,傅菁却只是瞪她一眼,大力地把她拉回来之后替她捻了捻身后的被子。

 

杨超越把腿压在傅菁腿上,这个时候被窝终于有了一丝温度,像这个冷到自闭的冬天也终于有了短暂的升温剂。她们紧紧靠在一块儿,被那朵浅蓝色的蘑菇云包裹和围剿,后来甚至巴不得整个人缩进云层里面。

 

“还吃不吃小龙虾了?”陈意涵带笑的声音像一个温热泳泉,穿过皮肤和骨骸,传进耳朵的时候荡漾着热气未散的余波。

 

“那个,我能在床上吃吗?”傅菁漏出一双眼睛,亮晶晶好似桑梅味的圆形糖果。吴宣仪闻言一副无奈的脸色转过头:

 

“在床上喝牛奶都会洒的人应该没有必要问这句话,答案是不可以。”

 

“妈呀傅菁你也有今天!”

 

杨超越咧开嘴笑得猖狂,傅菁瘪瘪嘴把她右侧的被子掀了个缝,霎时间后背便爬上一股凉风。杨超越伸手想要将被子抓回来,却什么也握不住。四人吵吵闹闹的声音逐渐模糊,最后只能听见风扇转动的重复噪音。她眨了眨眼睛抬起头,视线里只有转动了一圈的灰绿色的风扇。

 

和那堵灰色的墙。

 

 

10

回到学校的时候体训刚刚开始。杨超越把自行车拴好,脱了外套往操场走。

 

入秋了的风也不温柔。

 

老远就看见教练嘴巴一张一合,走近才发现是在讲关于两天后的秋季运动会。本想偷偷溜进队伍的人还是没能逃过教练的眼睛,一声惊雷般响亮的“杨超越,为什么迟到?”差点没把杨超越本人吓得一个哆嗦。

 

她啧啧嘴,摸着胃装作可怜兮兮地说吃坏肚子了。

 

“马上就是秋季运动会了,别乱吃东西。”教练摆摆手示意她归队:

 

“今年学校给你报的两百。”

 

于是杨超越一口刚松出来的气又猛地吸了进去,她扭过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教练:

 

“可我是跑接力的啊。”顿了顿,却是难得地正色起来,“也只跑接力。”

 

身后传来队友密密的笑声,落在耳里像雨滴拍在身上。杨超越知道这是在嘲笑她的不知好歹,但她这个人这辈子最不缺的就是骨子里那股执拗,因此回头瞄了一眼就又定定向前望着教练。

 

教练难得没发怒脸色却也实在在算不上好,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好似绷紧到快接近极限的弦。所有人都在等弦断,只是拉弓的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却突然松了气。

 

“你连接力的队友都没有了,还怎么跑接力?接力是你一个人能做的了主的事吗?”

 

“接力是你一个人能做的了主的事吗?”

 

“比赛比不出名次,还不是得回来读书!”

 

“就你们这幅吊儿郎当的模样,能考上大学吗?”

 

教练的脸和记忆里的班主任重叠起来。

 

天阴沉沉,落日的最后一丝光线却仍旧在幽暗而清深的空气中执拗地折射在杨超越眼中,火光殆尽不过半分钟,在第三十秒的时候,杨超越往前踏了一步。

 

“如果我能在比赛前把她们找回来,你能让我们再参加一次比赛吗?”

 

……

 

陈意涵搬回家住已经有些日子了。手机铃声打来的时候她正在弹钢琴,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最后一个音符终止在电话屏幕上的“超越”两个字里。

 

明明下午才见了面,再听见杨超越声音的时候却还是有一种不太真实的虚无感。她把自己抛进了云雾里。

 

“陈意涵,给我一个机会。”

 

“再来一次,我要拿冠军。”

 

杨超越真的就是小孩子心性,简单到一眼就能看到底。有时会懦弱,会逃避难题,可是遇上某些关键事情却有一意孤行的勇气,可以坚硬到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陈意涵深知这一点,所以短暂的停息之后,她轻轻抿了抿嘴:

 

“好。”

 

……

 

可陈意涵也不过是四分之二 。

 

跑遍了所有打工的场所都没能找到傅菁,杨超越把书包丢进自行车里,倚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地面是月亮拙劣又寂静的半弯影像,后背沁出的汗被夜间的凉风熏得冷冰冰。傅菁没有回宿舍,她想不到还有她哪些地方能去。

 

不远处的马路传来救护车响亮的鸣笛声,吵得杨超越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卡壳。只是再抬起头时眼里却有一束光剥开灰蒙蒙的云雾跑了出来。

 

晚上十点一十七。

 

病床上的母亲已经阖上了眼,傅菁静悄悄地把窗户关上,拉合窗帘只留一小束月光的缝隙,然后熄了灯,轻轻推开门往外走。

 

她没有想到会在这儿见到杨超越。

 

女孩漆黑的一双眼睛睁得圆滚滚,见她出来还傻兮兮地松了口气。傅菁稍稍扬了扬下巴,杨超越会意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捏了捏手指:

 

“我……”

 

“嘘!”傅菁指了指身后的病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出去说吧。”

 

秋天的夜是桑果一样颜色的黑。医院外边的木椅铺满了枯黄的落叶,踩一脚还会有咖擦的脆响。傅菁找了块空当的地方坐下,帮杨超越把旁边的落叶扫下地,那人却轻轻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偷偷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了?”

 

素来大大咧咧有什么说什么的人突然变得欲言又止就令人很奇怪。杨超越须臾之后终于咬了咬牙,眼里是一点傅菁看不明白的勇气。

 

“再跟我跑一次吧。我们,大家,一起。”

    ……

 

 

 

11

 

“回去吧。”

 

杨超越不知道傅菁安静了多久。如果沉默是有期限的话,那傅菁已经走到了时间尽头,才终于吝啬地给出这三个字。

 

“为什么?你就不想再努力一次吗?”杨超越放大了音量,有些着急地想要抓住傅菁手腕,傅菁却在她靠近的一瞬间站起了身。

 

“没有用的,我已经不能再跑步了,就算再来一次,结局也不会改变。”

 

“怎么会?我和你都是跑弯道的,我知道你的能力,再加上你又是第一棒,只要正常发挥就一定可以。”

 

那时傅菁的眼里有无奈,有犹豫,也有一丝不可言说的挣扎,可唯独看不见期翼。她好像把所有的信念和希望都尘封在最深的角落,只留下一具疲惫的脆弱的躯体。

 

“回去吧。”

 

傅菁迈开腿缓缓往街道的另一端走。杨超越的声音经过四个月的迂回传进耳畔:

 

“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参加校队吗?”

 

你为什么参加校队啊?

 

因为我喜欢跑步。

 

……

 

傅菁的脚步停了下来。

 

“只要最开始的原因!”

 

因为我喜欢跑步。

 

“既然如此……”杨超越的声音已经隐隐带了丝沙哑的哭腔:“为什么不能再拼一次呢?”

 

“因为我已经不喜欢了,这个理由够了吗?”傅菁转过身,眼眶热得有些发烫,只有昂着头才能不让泪水滴下来:

 

“喜欢有用吗?就像你这么喜欢夏天,可是夏天还是会结束。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只能画上句号,你别傻了!”

 

“夏天才不会结束!”

 

逼仄而压抑的气氛里,杨超越的嘶吼声那么重地砸进耳朵。

 

“是我们让夏天成为了夏天。”

 

    ……

 

进安检的队伍很长,吴宣仪排在三分之二处,父母在自己耳旁的念叨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出了国要照顾好自己,想家了可以和爸爸说,爸爸打算圣诞节去洛杉矶陪你和妈妈,你现在是学生,没有什么比学习更重要的。

 

老生常谈。

 

千篇一律。

 

她心头本就扎了根的烦躁情绪在聒噪的环境下更是膨胀成了一大片阴翳,把自己笼了个严严实实。

 

已经懒得去敷衍,干脆打算戴上耳机听歌。只是手伸进包里时却摸到一张已经褶皱不堪的还残留着余热的纸条,那是杨超越给她的,在她离开学校的前一天那么醒目地贴在课桌上。

 

“宣仪,再拼一次吧。”

……

    随机播放的歌单把熟悉的乐点送到吴宣仪心头。看着手中的纸条,一个冒险的想法悄悄萌了芽,顶破乌云密布的天。她没来由地想起前天杨超越在马路上拦住自己的那个傍晚。女孩手臂张开挡在斑马线前,背后就是如江的车流,自己着急地让她走回到人行道上,她却无动于衷。

 

“宣仪,我掉棒的那次比赛,你最后奋起直追的时候在想什么?”

 

“当然是要冲过终点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要拼尽全力跑到终点!”

 

她那时候略带着急地喊了出来。

 

来往的车辆很多,可是杨超越的声音却穿透嘈杂的鸣笛声的力量。“既然如此,你还愿意再冲一次吗?不放弃,也不给自己留遗憾。”

 

杨超越一个问题问得真挚无比,吴宣仪却扭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轻轻说自己不知道答案。

 

可是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一直都是愿意的,如果这次都放弃了,难不成真的要同耳机里歌词唱的那样,在许多年后才开始怀念起清澈的双眼吗?要在茶余饭后,看着电视发出“我以前跑得比这还快呢”的感慨吗?动摇的心思像一艘船在海上摇曳,超越的话像一阵接一阵的风打着浪,最终把船推上岸边。

 

“爸,妈。”下决心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但是下了决心后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她把自己略显荒诞的决定用一种坚定的口吻宣布出来:

 

“我还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还没做,对不起。”

 

顾不上父母的阻拦,吴宣仪转过身,迈开腿,如落跑新娘一般奔向自己的自由岛。

 

 

 

12

 

 

送完中午最后一单的外卖,傅菁在附近的粥铺买好午饭回了病房。母亲消瘦的身躯被裹在蓝白条纹的病服里显得愈发单薄。她投向窗外的视线被傅菁轻巧的合门声引了过来,露出欣慰的笑。

 

“菁菁呀……”因为喉咙干涩,她的声线带着粗糙感,“今天也不用训练吗?”

 

“训完了来的。”傅菁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可眼神的闪烁被母亲受入眼底,摇摇头轻轻叹口气:

 

“不要骗妈妈。”

 

“没骗你,这粥是学校门口的铺子里买的。”傅菁突然庆幸自己选择了家连锁店,“喏,不信你看这商标。”

 

母亲没接话,按着自己的节奏:“上次超越来找你,我看见了。”

 

“哦,那是她过来找我借教辅,她照着去买。”

 

“你够懂事,够独立,可你还是妈妈一手拉大的孩子,你有什么心事,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傅菁搅粥的动作定了格,低下头不去回答。

 

“我知道你为了减轻家里负担,在外面打工,退了田径队。”母亲微微叹了口气,“妈妈不希望你这样。”

 

“妈,没事的。”

 

“是今天吧。”母亲看了眼床头的日历,“你已经心不在焉三天了,但是今天最严重。”

 

傅菁没说话,明明心里的河流没了堤坝,眼泪却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去吧。”母亲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哪怕是退出了,也需要一个告别舞台吧?”

 

“可是……”

 

“妈妈不希望看见你们留下遗憾。”

 

医院冰冷的过道上,傅菁垂头盯着自己包着纱布染了血的脚腕。三天前她骑自行车送外卖时不小心被车撞伤了,外创的伤口流了血,当时严重到路都没办法走。

 

如果放弃,会有遗憾吗?

 

答案是肯定的。

 

“夏天才不会结束,是我们让夏天成为了夏天!”

 

杨超越短短一句话此刻回想起来却似乎有不可描述的力量,激得傅菁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等回过神来,脚步已经不自禁地朝着护士站走去。

 

她突然意识到了。她意识到了,只要四个人还在一块儿,只要还不放弃希望,只要有足够的信念坚持-----

 

那比赛就永远不会有失败。

 

她走到护士站,找护士讨要了绷带和云南白药,重新在脚踝包扎几圈后就冲下楼,骑上自行车往外赶。

 

医院的红十字标识在她身后越拉越远。

 

催促检录的广播第三次从体育场的喇叭里传出,杨超越靠在检录通道的墙上,倔强地抬着头和教练对峙。

 

“她们不会来了。”教练抬起左手看了眼腕表,拍了拍杨超越的肩叹口气,“走吧,我现在去办弃权,你先回去休息,明天还有个200要跑,那个更重要。”

 

“再等等。”杨超越盯着自己的鞋尖,白色的运动鞋虚成一片雾。她垂在腿侧的右手无奈地蜷了蜷,不知道自己的执拗是对是错。

 

其实她心知肚明,自己这是在和自己打赌,赌注是过去两年的信任和感情,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她知道吴宣仪是今天的航班,如果自己没有成功说服的话,她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境,然后度过一段不长不短的候机时间,最后踏上机舱,过去所有的回忆就像只昆虫,被机翼划过的天空凝成一颗琥珀。

 

她也知道这个点是外卖的高峰期,傅菁应该坐在停在餐馆门口的自行车上忙里偷闲,她的脚腕有伤,不能站立太久。她那天回寝室后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在病房后门拦住傅菁时,她的脚腕裹着一层纱布,隐约泛着点红。她实在不敢保证,自己的恳求能够让傅菁没有顾虑地带着伤来最后搏一把。

 

就连和陈意涵的承诺,她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如果再来一次,就再来一次就好。终究是失了力,杨超越感觉到自己的背滑过粗糙的墙面。她把自己抱住,脑海中再次闪过自己的梦魇。

 

如果自己那时候再把棒握得紧一些就好了。如果自己那时候没有那么紧张就好了。如果自己在陈意涵进入接棒区的时候没有抢先那一秒就好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时光机过。

 

检录通道即将关闭的通知再次响起,杨超越听见教练叹了口气,听见离去又归来的脚步,然后她闻见一股清苦的药味,怔忪地把自己从胳膊筑成的围墙里解脱出来时,眼前是裹着一圈厚厚纱布的脚踝。

 

她听见傅菁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蹲着干嘛呢?”

 

杨超越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弹跳力会在这个场景得到展现,已经顾不上矫情和伤春悲秋,只晓得一个劲地抱着那个人,力气大到怀里的她直吸冷气:

 

“行了行了,快放开!”

 

她恋恋不舍地松开傅菁,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去,是才发现是脑海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宣仪……”

 

“别哭了,这什么时间点啊,先去检录!”傅菁及时地挡在杨超越索要拥抱的路线上,一把拉过吴宣仪往通道里走,“要抱抱你后面那个。”

 

被点名的陈意涵淡然地绕到杨超越跟前,把行了1/2的拥抱给补全。

 

“陈意涵,我没有在做梦吧?”

 

“我们都在做梦。”陈意涵给杨超越揩净泪,牵着她往检录处走,“既然都在做梦了,干脆就做得大一点。”

 

你要相信,这会是我们做过最美的、最勇敢的、最不负过往的梦。

 

杨超越望着陈意涵干净的眼眸,仿佛陷入了一片星空,然后顺着银河,滑到了自己魂牵梦萦的那片赛场。

 

“超越!”她听见傅菁冲自己大喊,“该各就各位了!”

 

她跑到属于自己的接棒区,心跳同发令枪的火药一起被上了膛。

 

这场赌,自己赢定了。

 

 

13

熟悉的天蓝色跑道让傅菁失了片刻神。她们的道次在最外侧,弯道弧度格外大,身为第一棒,很难去把握住自己队有多少领先优势。再加上自己右脚腕的伤……傅菁垂下头看了眼脚踝上的纱布,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决定。她把起跑器左脚的踏板移到前方,生平第一次尝试着用左脚发力起跑。试跑的效果并不好,她甚至差点摔了个狗啃泥,所幸双手及时地撑住了地面。

 

下午四点的阳光不算强烈,可也能让人觉得燥热。傅菁紧皱着眉,暗暗地拿自己的比赛服擦干接力棒上的汗渍。

 

“请运动员们上道。”

 

不带感情的女声从赛场的喇叭里传出来,却像是给傅菁心头的火上浇了勺油。她紧闭着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很快地睁开,不敢怠慢地踏上了起跑器。

 

“各就位——”她撑起自己的身子,心里悄悄数着鼓点。

 

“砰——”赛场上出现八道彩虹。

 

左脚发力的后果是浪费了半秒的时间去调整步伐,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给了对手可乘之机,等傅菁开始跑入弯道最上边的时候,余光中的对手们纷纷跑到了与她持水平的位置。因为右脚的伤势不敢用力,傅菁的步伐显得格外别扭,眼看着即将掉入到最后一位去,她咬着牙,右脚前脚掌奋力地着地再蹬踏,丝毫不顾这十几秒后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疼痛。

 

陈意涵发现了傅菁步伐的不对劲,可也没空去细细揣摩,只得在第一个接棒区按先前训练时那样小步移动起来,手臂向后扬,接过那根中空的铝棒,像支离弦的箭似的飞了出去。

 

直道让道次的差距显示得更明显。陈意涵觉得自己像是掉入了一片真空的环境,周遭的一切声音都消失在耳畔。她盯着前一个对手的背影,手臂和腿像是上了发条似的频率越来越快,前脚掌的鞋钉交替落在跑道上,风把她的刘海往后掀,她成功地跻身到第四名。

 

人在高强度运动的时候注意力事是限的,所以大脑总是一片空白。可也有例外的时候,陈意涵在心里想。一百米真短啊,她已经能看见和自己一样颜色的色块在二十米外等候,那是杨超越。自从她找自己和解后,这是第一次并肩作战。

 

马上就到了。

 

十米、五米、三米、两米、一米……

 

深夜在健身房里做核心力量和过去四个人一起在操场看夕阳的画面在脑海里上演着蒙太奇,陈意涵突然庆幸自己的独自加训有了些许成效,让她能带着领先第五名半个身位的优势把棒交给杨超越。

 

这一次,你一定要接住。距离越来越近,色块开始缓慢移动起来,陈意涵把棒向上扬,听见虎口被铝棒击打的钝声。

 

杨超越稳稳地接到了棒。

 

风逆着杨超越前行的方向刮,她像个持剑的勇士不顾一切地斩断沿路的荆棘。过去的闪失,朋友的离去,现实的可怖,每一道关卡都像头吃人的怪物,在深夜里无数次地闯进杨超越的梦境,把干净无暇的主题乐园染上刺眼的猩红。

 

过去自己独自训练的每一天,她都有在思考,如果自己的竞技水平更高一些,是不是能够让失误的决定性因素减弱那么一些些。

 

增肌、练爆发、调整步伐的长度。在保证步频不变的情况下让每一步长那么0.5公分,结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弯道像一道月牙,她从最末端跑到最末端,跑过一个又一个对手,跑过白天的操场,跑过夜晚的楼道。 

 

就像童话里的骑士一样,荆棘散去,战友归来,她接住陈意涵递来的宝剑,把怪兽斩落马下。

 

杨超越继续保持住优势,领先了对手半个身位,第一个将棒交给了冲刺的吴宣仪。

 

这一次我没有让你失望。她走下赛道就脱了力,冲着弯道区着急的人影傻傻地笑起来。今天的月色真美。她如释重负地想,再过十秒钟,就能品尝到胜利的滋味了。

 

杨超越刚闭上眼,就听见观众的惊呼。

 

吴宣仪摔倒了,在成功交接完棒次后,她被没有刹住车的六道选手撞到,粗糙的地面把她的手肘擦破了一大块皮。

 

“宣仪!”是傅菁。杨超越急忙赶上横跨场地的队伍,不顾章条秩序,同傅菁和陈意涵一起赶过去,在内道焦急地呐喊。

 

陆续有两个对手从内道跑过,吴宣仪的眉头紧紧蹙起,干净利落地起了身,带着手肘的伤继续往终点冲去。一个、两个,吴宣仪加快步频,手臂挥动的速度快得让她觉得不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距离终点只剩五十米了,和第一名还相差一个身位。

 

只要保持住优势的话,赛后申诉也能是第一。有个念头在她心上一闪而过。

 

自己还冲得起来吗?她在心里打鼓。

 

可是自己是为了什么才从机场跑来的呢?若干年后在大洋彼岸回想起这场比赛,一场以第二名冲过终点线却拿了金牌的幸运比赛,自己会开心吗?

 

没有参加这场比赛是遗憾,参加了却没有第一个冲过终点,就不是遗憾了吗?

 

杨超越的问题再次在她的心头响起:“宣仪,你冲刺的时候都会想些什么?”

 

“当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冲过终点啊。”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愿意再冲一次吗?”

 

愿意的。既然选择了冲,就要拼尽全力,不留下一丁点遗憾。

 

绝对,不能,放弃。

 

终点就在前方。

 

吴宣仪闭着眼迈过线,奔向了属于她们四个人的自由岛。

 

 

14

 

奔跑吧,青春。

 

……

 

 

 

 

 

 

 

彩蛋:

 

吴宣仪握着自己受伤的胳膊缩在机场椅子里,像一只被抓回去的还在张牙舞爪的小猫咪,瞪着自家老子,她父亲也瞪着她。

 

连女士仍心有余悸,闺女一下子心血来潮就去逐梦田径场了,老吴气得跳起来,骂骂咧咧说干嘛送闺女练田径,两个四十多岁人了怎么可能追得上这只兔崽子。她叹了一口气,砍断他们激烈的对视电波,几乎是同一个模板印出来的老吴和小吴眨了眨眼睛,同时偏过头去不理睬对方。

 

“老宣!”

 

“宣仪!”

 

“吴——宣——仪——!”

 

吴宣仪循着声音回头看去,地上忽然出现了平常训练的赭红色跑道,从她的脚下开始蔓延到远处。她抬头看见陈意涵一边大笑着一边用湿纸巾擦着脸,看见刚滚过草坪、身上还带着草屑的杨超越努着嘴握着拳头嚷嚷着,还看见满头大汗、湿透的背心还贴在身上的傅菁被杨超越箍住了脖子,咿咿呀呀地叫唤。三个人仿佛还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勾肩搭背地朝她走来,带来了一夏天的风。

 

吴宣仪看着她们笑了,笑着笑着,眼睛却再一次红了。就算是和父亲对峙、包扎伤口时也不轻易落下的泪,在眼眶里转转悠悠,到底是落下了。

 

天蓝色的跑道消失了,耳边响起机场的广播,她眨了眨眼睛回到现实。杨超越和陈意涵扶着走路一瘸一拐的傅菁向她走来,三个人身上还穿着刚刚比赛的衣服,又脏又臭,狼狈极了。傅菁停在离吴宣仪还有几步路的距离就不走了,局促地收回了架在两位舍友肩膀上的手。她脚上的伤才简单处理过,不好站直身,只能一只脚别扭地点着地。陈意涵打掉了杨超越过于热忱的想要扶住傅菁的手,扯着她的衣角走到一边去。

 

吴宣仪盯着垂下脑袋的傅菁,她看见她的眼睫毛在快速地扇动着。少年人太过年轻,老师没教过告别的命题,她们并不深刻理解再见这个概念,也不知道日后,究竟是一年后,两年后,抑或是十年后,二十年后,还是说,这只是个虚妄的承诺?

 

“杨超越说的,你走了就没有人替她化妆了,她还说,再也不能蹭你的紫菜吃了,怪可惜的……”傅菁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把手插进裤兜,紧了紧拳头。

 

“…杨超越说的,她很想你,所以,所以你能不能多点回来。”

 

傅菁抬起头,澄澈的眼神里透着诚恳,像易碎的玻璃球。

 

 

“宣仪,要登机了。”

 

行李箱的轮子声越来越近,吴宣仪听见母亲有点急切地呼唤着自己。快没时间了,她一把扯下身上比赛服的号码牌,塞给了匆匆围上来却来不及说再见的杨超越,还对等着答案的傅菁比了个手势:

 

“我微信回你。”

 

腿脚完好的杨超越和陈意涵跟着走到能走到的地方,扒拉着栏杆,目送着吴宣仪直到消失。

 

“我哪有说过想吴宣仪的话了,谁会这么肉麻。”

 

杨超越嘟囔道。陈意涵偏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着呆站在原地的傅菁,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懂什么啊。”

 

 

手机响起微信的提示音。傅菁拿起手机,看到吴宣仪关机前发来的一段语音,颤抖着点开,放在耳边听。

 

“吴宣仪说的,好。”

 

 

陈意涵和杨超越送完吴宣仪,回头就看见傅菁颤颤巍巍地站在原地,像一只霜打的狮子。

 

“哎哟我去,咋就落下了这个半残疾人了!”

 

杨超越冲上前去扶稳快哭出来的傅菁,想着得兄弟抱一下说声心里话,豪迈地干笑两声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傅菁却呜咽了一声,转身突然投向了陈意涵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杨超越的笑容渐渐凝固。

 

“傅大菁!把你的猪蹄给老子从意涵身上拿开!!”

 

 





 

 

















写在文后的感谢:

    首先,感谢三位作者大大 @王大大蒜  @TAJOMINO  @天真有邪 共同支持创作的这篇文章。

    历时一个月的时间,不断的脑洞,不断的修改,到今天终于完结。每一个人都耗费了学习工作以外的很多精力,真的不容易,感谢。


    为了保证整篇文的完整性及完成度,必须做出相应的取舍,所以其中删减了一些比较有意思的内容,也感谢所有人的的配合与牺牲。


   最后,希望看文的每一个人,不管你们现在是15岁,17岁,还是25岁,请一定要相信,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是你们每一个人,让夏天成为了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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